陌上新桑

饮酒看花,消遣岁月

【一八】无家别

  齐铁嘴转身,看向熊熊烈焰包裹的长沙城 ,镜片潋滟,眼眸却平静,仿似深秋枯井。
 
  这些人命,他替张启山背了。
 
  他化妆成了最常见的兵蛋子模样,身上肮脏褴褛,脸上泥灰斑驳,将汽油桶掼向一旁。城内千万屋舍连成浩瀚火海,繁星失色,苍穹寂。
 
  众生皆苦,万物嚎啕,血灼神落。
 
  三千世界似火炉,是他齐铁嘴添的柴火。

  他眼睁睁看着无辜百姓遍体烈火,青壮跳入护城河,老弱妇孺困于火光中,哀声哭泣,惨叫着化为焦炭。手指头汽油粘腻,他提到眼前看了看,只觉满手血腥。
 
  这是要遭天谴的。
 
  身后重物砸地砰然,他回过头去,看到戎装残破的张启山。

  张启山跪在这座人间炼狱之前,完完全全的不可置信。他喉间发出嘶吼,自血腥的泥土间爬起来,大步的冲向这百年古城。

   “众将士听令……”

  音节嘎然而止,张启山身后空无一人,他孤独的立在尸横遍野的土地,眸底一瞬间的空茫。
 
  平生头一遭的不知所措。

  齐铁嘴抱着臂,微微的露出些笑意来,他上前轻而易举的摘了张启山的肩章,指端把玩。“佛爷,这九门老大的位置,退位让贤吧?”

  张启山素来挺直的腰杆子晃了晃,没回头,嘶声轻蔑。“让给你?”
 
  齐铁嘴擦去脸上肮脏的印子,极用力,面皮都擦红了,好歹露出张清俊面孔,他蹲身在张启山面前,故意让他看清自己的脸。“对,让给我。”
 

  一月之前,上峰加急电报,拆开只二字,屠城。
 
  毫无理由,简单命令。
 
  不是焚城,是屠城,一个活物不能留。

  张启山指节间捏着这字筏,一言不发。
 
  齐铁嘴站在张启山椅侧,偷眼看去,佛爷眉角有不易察觉的抽动。他便知道,张启山又开始害头疼。
 
  他揽过张启山的肩,让他靠上椅背,手指抵上他太阳穴缓缓的揉。
 
  半晌,张启山将他拉到身前,脸孔埋在他腰腹间。肩背线条绷紧,齐铁嘴能感觉到他身上极力隐忍的轻颤。
 
  九门提督张启山,是军人。
 
  军人就要服从。
 
  他可以漫不经心的挥刀向更强者,却无法将霍霍刀光逼上无辜百姓。
 
  他一手带出来的军队,都是扎根在长沙城的。长沙城里娶妻生子,拖家带口,让他的兵点燃自家院落,活活烧死老婆孩子,这不是逼人家造反吗?
 
  齐铁嘴手按上军阀的肩背,一下下的轻拍,柔声的哄。“佛爷……有我在……您什么都不用担心……我还在……”
 
  张启山抬眉,一双沉黑的眸子露出来,与低着头的齐铁嘴对视。指端一错,字条成齑粉,齐铁嘴知道,张启山已经有了决定。
 
  他站在张启山身后,望着台下万千将士,又望回张启山的背影。沉厚声线在偌大操练场回荡,字字铿锵金戈声。
 
  “誓与长沙共存亡。”

   刹那间天摇地动,万千铁血,呼啸汇成一股,震彻九霄。

  “誓与长沙共存亡!”
 

  电报上没写屠城原因,没有人知道。
  除了齐铁嘴。
 
  他面前桌上铜钱散乱,被他衣袖一带,叮当落满地。
 
  他重又摸出半片龟甲。
 
  竹木蓍草,卜筮干支,通通一个结果。
 
  他跌坐在满地狼藉间,面色苍白。
 
  屠城的起因是,疫病。
 
  他三月前已觉得背部奇痒,简单服了数剂丹药,并未在意。此时撩开衣袍,对镜一看,已然多处溃烂。脓汁淋漓,隐隐外扩趋势。
 
  所以要张家人屠城。

  他安安静静的在角落坐了一夜。掌间捏着枚温热的铜钱,指腹摩挲。他简单的设想了一下,若将这事情告诉张启山,会有个什么结果。
 
  他身染疫病,别处是万万去不得了。顶好的结果是俩人抱一起死,他真没这把握劝走张大佛爷。

  城是一定要屠的。

  可张启山不能死。
 
  算命先生手中的铜钱触唇,温热贴上微凉。
 
  他还不想毁了这军阀。

  他还有他的太平盛世。
 
  铜钱缓缓放入怀中,齐铁嘴穿上藕荷色的马褂,玳瑁眼镜,镜片擦的锃亮,在陆建勋的家门口递上名帖。
 
  齐铁嘴端坐陆府客厅,抿了口铁观音,在陆建勋探寻的目光中笑的气定神闲。
 
  “陆长官,九门之首的位置,如果由我来做,是不是要比那张启山好控制?”

  七月末,张启山兵权被上峰收回,他驱车疾驰,赶赴北平讨要说法。

  再回长沙时,只见业火烈烈的修罗场,和负手而立的算命先生。
 
  张启山跪在长沙老城的尸骸面前。妄图向万万百姓赎罪。
 
  无能是罪,长沙布防官,终于还是没能保全他们喜乐安康。
 
  齐铁嘴向张日山使了个眼色。
 
  张日山抢步上去,将张启山搀起,声音压的极低,讲出套编排好了的说辞。“佛爷,今天凌晨收到的线报,张家祖屋有了线索,张氏子弟残余十多个,我们不若先回祖屋,再行计较。”
 
  不管怎么说,先把张启山带走。
 
  张启山没说话,就只是望着齐铁嘴。凶兽躁动,下一秒将齐铁嘴剥皮拆骨。
 
  齐铁嘴也不躲避,迎着那目光对视,在那狠绝的愤怒中,觉出张启山的悲恸。
 
  仿似被遗弃的兽。
 
  齐铁嘴胸口血气翻腾,灼烧生疼。仍保持个微翘的嘴角。他敲了敲腕间的二响环,满不在乎的脱下,丢到长沙城门内尸山火海中。

  “佛爷,你我就此两清,恩怨各不相干。”
 
  张启山眼底红的要滴出血来,面部微微抽搐着,竟笑了出来。笑声愈演愈烈,点点头,用力的点点头,脚下打晃,被副官半挟半抱的生生带上轿车。后车座里安置好,副官看了眼齐铁嘴。
 
  他的身影被摇曳火光拖的老长,很是单薄。此时,扬起手来简单的挥了挥,如同每次九门聚会时的道别一样。
 
  他目送着张启山的轿车消失在远方沉沉暮霭。
 
  而后转身,扑向火焰最浓重的那一处。
 
  那里有枚伶仃响动的二响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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