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新桑

饮酒看花,消遣岁月

【一八】纵使相逢

  又是一年元宵节。
 
  花市灯如昼,人群熙攘,摩肩接踵。张启山立在一只花灯前,凝注良久。
 
  人流庞大,长沙的百姓携家带口的出来逛灯市,猜灯谜。他这么站立着,很挡人去路。可没一个人有胆子抱怨,屏气凝神的在他周身自发留出个三尺有余的空心圆。还有个把红着脸的丫头,裙袂翩跹,三五成群,怯怯倚在五尺开外的摊子旁边,秋波扫来,向他不住的打望。
 
  张日山坐在黑色吉普的副驾驶等人,半晌等不到,索性下了车去看。费了大劲拨开人群,挤出一身的汗,可算是见到这长沙布防官挺拔的身影。
 
  一望之下,张日山有些怔忪。揉了揉眼,很有些不可置信。
 
  九门之首张大佛爷,盯着个乌龟样式的花灯就不放,大概是脖子有些酸了,张启山略略转头,恰好看见额头冷汗嘀嗒的副官。
 
  张启山手上还叩着把新造的勃朗宁,方才宴会上沙俄老毛子送的见面礼。他一抬手,枪杆子指着那乌龟灯,扭头看着张日山征询意见。
 
  “你看,这花灯长的像不像老八?”
 
  张日山看了看那乌龟,再看了眼佛爷,一口气憋在肚腹间,笑的肠子都打结了。黑洞洞的枪口将摊子老板吓的腿直软,摘下那花灯双手挂到勃朗宁黝黑的枪身,攥着钱袋子一溜烟跑了,摊子都没顾上收,花灯盏盏,光影随风乱。
 
  张启山有些错愕的目送了老板的背影,钱袋子里掏出十块银洋,排在摊位前边,拎着乌龟灯,转身一面逗弄着,一面上了吉普车。
 
  “去八爷的香堂。”
 
  引擎轰鸣,冲破人群,绝尘而去。
 
  副驾驶的张日山一路上从后照镜觑着佛爷面孔,总觉得佛爷这是酒意上头的样子。那帮高鼻子俄国人,带过来几箱玻璃瓶装的洋酒,轮着番的来敬九门老大。有一个算一个的被喝桌子底下去了。东倒西歪一屋子,张启山脸不红气不喘,脚步也不虚浮。
 
  看着捧起乌龟灯就不撒手,恨不得将它瞧出个花儿来的张大佛爷,副官面上不显,在心底里撇撇嘴。
 
  看来这酒还是上头了,醉的不轻。
 
  汽车停在弄堂口,张启山下了车,脚步依然是稳的。他转身摆了摆手,示意副官先回去,自己则不紧不慢的踏进那幽深的巷子。
 
  军靴叩击青石板,月色清徽,石缝间初露头的草尖上凝着颤巍巍的光芒,万籁俱寂。
 
  香堂门口挂了个灯笼,勉强应了点节日的喜气。除此之外,和往日别无二致。张启山单手拎着花灯,叩动铜狮子衔的门环。铁桦木门有年头,敲门响清越悠远,极为悦耳。
 
  小满披着外衣向门口奔,口中应着“谁啊?”
 
  佛爷屈指捏了捏乌龟的鼻子。“张启山。”
 
  脚步声一顿,而后是悉悉索索的语声,仿佛在商量着什么。
 
  片刻后,小满高声嚷出来,舌头打结一样的。“啊……佛佛爷……我们八爷说……没没说……我们八爷不在,被五爷请去喝大酒了。”
 
  张启山将花灯挂在门口的石狮子嘴里。勃朗宁利索的上膛,金属开合声在夜里格外清脆。食指叩上扳机,他淡声问上一句。
 
  “再说一遍,你们八爷说什么?”
 
  屋子里明显的一瞬静默,枪响轰然,平地惊雷,门锁应声而飞。慌乱的脚步声向屋子里去了,小满跑的屁滚尿流,闭着眼缩被窝里打哆嗦。
 
  张启山踩着一地狼藉进了院落,不大,圆桌子摆到了树下,几样糕点果品,盏中清茶残余着几丝温热,是个坐过人,但匆忙逃走了的样式。
 
  屋子里黑灯瞎火,门开了半扇,风中吱吱呀呀的摇动。张启山将枪杆子在桌沿磕了磕,也没向屋子里去。
 
  “你还是不愿意见我?”
 
  院子里一方荷塘,这时节当然是无花可赏,残存的荷叶零落,萎顿在池子边,裹霜伴雪,衰败的铺开。
 
  张启山蹲在池子边上,望着水面上不住裂开的气泡,神色间已没了初时的欢喜,面无表情,不辨喜怒。
 
  “出来。”
 
  齐铁嘴紧紧缩在池子底下,池水委实冰冷刺骨,他冻的上下牙齿咯咯打架,千万支小针绵密而迅速的刺进皮肤里,痛楚深入骨髓。他攥着把泥土,挨着池壁蜷成个团。
 
  他知道张启山会发现。
 
  想在张启山眼皮子底下藏住,是不可能的事情。他只想逼张启山走。
 
  张启山手中的乌龟灯笼,小乌龟的头深深缩进壳里去。他伸手揪着乌龟的颈子拉出来,声音却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的哑。“你怕什么?”
 
  水面又一个气泡啪嚓一声绽开,仿若回答。
 


 

 

  张启山不止一次的后悔。
 
  彼时齐铁嘴被掳走,他应当动用手上全部的兵,兴许能够早几日找到囚着他的废仓库。
 
  他不知道齐恒在这段时日经受了什么,只知道寻得他的时候是在一口大缸里。浓盐水泡的他身上鞭痕刀口肿胀泛白,皮肉外翻。
 
  张启山踩着遍地尸体将双目呆滞的齐恒抱出去,抱到阳光下。光芒刺眼,他怀里的人像是被刺醒了,呜咽了一下,极轻,而后将一张青紫满布,血肉模糊的脸孔埋在张启山的胸口,像是被灼伤一样轻轻颤抖。
 
  齐恒自此仿佛变了个人。
 
  随着身上伤口的痊愈,他越来越沉静。连珠炮一样噼里啪啦的齐铁嘴死在仓库里,他眼底原本有万千星罗,如今只剩死寂黑夜。
 
  他还是九门八爷,一张铁嘴讨春秋,云淡风轻的化惊涛骇浪于无物。第八门迅速崛起,门可罗雀的庭院不出几日,门槛都被踏破。他不再藏拙。
 
  他强大到再不可能被任何人伤害。
 
  也不再是跟着张启山东奔西走的小算命。
 
  他开始躲着张启山。
 
  乱世动荡,他没什么大志向,只想偷得现世安稳。张启山树大招风,是个惹祸端的源头。
 
  他原本也只是想背靠大树好乘凉。
 
  凉还没乘多久,命要搭进去了。
 
  午夜梦回,噩梦缠身。他多少次被大头朝下的绑在架子上,绳子一截一截的放下去,木桶里的硫酸越来越近,漫过眼耳口鼻,灼辣刀割的疼痛蹿上天灵盖。
 
  他满头大汗的惊坐而起,先看看周围熟悉的陈设,再低头看看胸前后背狰狞的伤疤,隐隐的痛楚提醒他,他还活着。
 
  他知道张启山对他的心思。
 
  可他更想活着。

 



  池子里的齐恒抬头,望着岸边温暖的灯火,影绰的人影落在湖面,很熟悉。
 
  他听见张启山的声音,也是隐隐约约的,像那灯火。
 
  “你怕什么?”
 
  听在耳朵里,却成了真真切切的另一句。
 
  你别怕,有我,我护着你。
 
  军阀的眼底映着光,他弯腰,耐着性子等小乌龟探出脑袋。
 
  齐恒摇摇头,带着小小的水流滑过他的发旋,他快要憋不住气。
 
  可他知道,他上去就毁了。
 
  第八门壮大,他已经物色好扶持的人物,少则一周,迟则半月。他能够将所有的事物尽数交接过去,香堂易主。然后随便买张火车票,远远的离开长沙城。
 
  离开张启山。
 
  军阀的眉眼隔着清亮湖水,在灯火下,少了几分锋利,说不出的温柔。
 
  齐铁嘴要是上去,就走不了了。
 
  再也走不了了。
 

 

  香烛燃尽,火光在烛泪间明灭。
 
  张启山亲自下水,强硬的将人抱了上来。
 
  也没费多大劲,齐铁嘴已经双眼翻白,兴许再晚一刻,就肚皮朝天的浮起来。
 
  一片黑暗里,他觉得胸口被大力气按压住,唇上温热柔软,携着酒香的气息钻入气管,又被他剧烈的呛咳出来。
 
  吐了一地水,神识勉强清醒,那股子酒香又回来了,唇上疼痛无比,张启山撕咬的凶猛,恨不能将他拆吃入腹。仿佛除了这么做,没什么别的办法能叫醒他的算命先生。
 
  不是九门八爷,是算命先生。
 
  他的算命先生。
 
  指间流沙,捉的越紧,反而越捉不住。
 
  张启山怀里的齐铁嘴仿佛彻底晕了过去,不作迎合,没有反抗。小乌龟缩回壳子里,比以往缩的都要深。
 
  张启山动作缓了下来,舌端温柔的卷走血痕,将他揉在怀里,愣愣的望着那盏乌龟灯。蜡烛已熄,小乌龟周身度上清冷的月色,也在回望张启山。
 
  他终于是放开了怀中单薄的身子。
 
  他伸指过去,揉了揉小乌龟的头顶,而后转身离去,再没回头。
 
  既然唤不醒了,那就睡着吧。
 
  人还在,就是好的。
 
  不管在哪里,只要在,就都是好的。
 

 
 

  立春时节,齐铁嘴如愿以偿的登上开往欧罗巴的大船。扶着玄梯回头,他望最后一眼长沙城。
 
  人群中仿佛有个熟悉身影,挺拔如山。
 
  他心中打个突,仔细看时,转瞬间就淹没在推推挤挤人海里。
 
  多年后,齐铁嘴屈指轻轻叩动腕子上的二响环,仿佛又听见了当时的心跳。
 
  夹杂着血液搏动,涌上耳膜,每一响都在跃动着宣告,宣告那么些年的欢喜,宣告这年月的无可奈何。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评论(14)

热度(60)

  1.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