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新桑

饮酒看花,消遣岁月

【一八】俗缘千劫

#佛爷身边的小兵口吻

#第一次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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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老城的春,相当潮湿。檐上积雪在日头里化成水,淅淅沥沥的落在阶前,淌成蜿蜒的小河。青石板都是湿漉漉的潮,黑猫灵巧的跳上檐,找那太阳晒成干暖的瓦顶蜷个团。树荫下躺椅里,两鬓斑白的老人周围坐着一圈孩童,瞪大眼懵懂的听故事,整个城镇都是慵懒的,长沙的岁月峥嵘过去了,走的走,散的散,金戈铁马留梦魇,到如今,有些人的身影也只存在于故事里。
  
  谁家的娃儿夜半哭闹,爹娘哄个不住,总听得不耐烦的恫吓。“再哭!再哭陈皮阿四过来了,把你捉走!”
  
  是以这一代长沙人长成后,一听到九门四爷的名头,依然是不寒而栗,是骨子里的惧怕,这都是后话。
  
  且说那树下,约莫七八岁的男娃子站在老翁后边,一下下推着摇椅,清稚脸孔满是急切讨好之色。“嬷嬷爹,羽儿想听故事…”
  
  躺椅上老翁颇闲适,略微掀起眼皮,只见一圈孩童或坐或立,无不双眼圆睁,不错眼的盯着直瞧,眼巴巴的盼望着。这才懒声开口,嗓音枯槁沙哑,让人想起屋后那口经过年月,肮脏锈涩的刀。
  
  “上回说到哪儿了?”
  
  “说到那算命的被日本人掳走了!”摇椅后的娃子抢声答,清脆甜润。
  
  老人拿起手中的蒲扇,倒着拿的,扇柄敲上娃子的额头。娃子疼的哎哟一声,抱着脑袋泪汪汪。老人坐正了身子。“算命的也是你叫的?叫八爷爷。”
  
  娃子哼哼唧唧的坐到孩子堆里去,老人眼睛彻底的睁开了,浑浊的瞳仁里现出精光,只把那历历往事一一述说,比村口说书的还要精彩。
  

  
  
  
  “当时我不过是司令部门口一个站岗的,端着枪带大盖帽,相当的气派。齐八爷被掳走了,刚开始没有人发现,八爷仙人独行,时常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再说,他在佛爷面前虽然怂,可该有的本事一点不差,是以没人能担心他出岔子。
  
  那天也是个半夜,正好我当值,天上月亮圆的像烧饼,黄澄澄的放着光,把我看饿了。还想着叫王五那小子给我轮替下来,好去喝杯小酒。路尽头来了辆车,黑色的轿子,一看就不对劲。怎么不对呢?正常晚上开车都打大灯,远光,笔直,晃眼睛。可这辆车不止没打大灯,连一丝光亮都没有。藏在黑暗里头,一声不响,要不是那天月光够亮堂,知道有个车影,怕是连引擎的声音都听不着。
  
  这车古怪,让人寒毛直竖。我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了,叩着子弹匣上了膛,攥着枪杆子,手心里全是汗。车轮子碾着青石板的地面,一点响都没有,像个鬼影子。就这么从黑暗里头开过来,开到我面前———布防司令部门口。借着点微弱的月光,能看到车里人惨白的半张脸,另一半压根就看不见。我端起枪,眯着眼看准星,后背已经被汗湿透了,连带着脚下都打晃,但就算我全身打晃,手也是稳的,必须稳!那车突然加速了,我眼看着那车窗降下来个缝,一个东西就迎头撇过来。我手指肚哆嗦着,邦邦邦几枪,五发子弹硬是都打空了,一枪都没中。那车极灵巧,鱼一样滑过月色,奔着乌漆麻黑的巷子尾去了。
  
  我身后的灯光一下子大亮,脚步声特别齐整,手电筒的光晃的我睁不开眼,佛爷身边的副官带着一队人出来,把我围上了。估计是听见枪响,出来看一眼。我舌头打着结,脊梁骨攀着一股寒,冷到骨髓,半天说不出话来,只是指着一个兵脚边那布包———车里面丢出来的,把我吓一跳的布包————好半天,我嘴皮子还在哆嗦。老几位,别说我胆子小,跟着佛爷的人,都知道佛爷这伙子人玄乎,保不齐车里跳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副官没敢上手,用枪杆子一层层拨开白绸布包,月光下绸缎反着光,是相当好的料子。随着布包越拨越开,白绸子上渐渐显出血迹,殷红的,像雪中开出红梅。最后一层拨开来,副官倒抽了口冷气,弯腰托起那布包就向屋子里奔,我抢在他拿走之前看了一眼,吓的冷汗都不流了,血液拔凉。
  
  是几片鲜血淋漓的指甲盖。
  
  那一队人跟着副官进屋子里去了,在别墅门口站两列,低头等着。我就在门口扶着墙慢慢立起来。只听得佛爷书房里摔东西声,兴许是佛爷桌边那一人多高的景泰蓝瓶子,还伴着不计其数的碎裂声。门被咣一声踹开,佛爷蹬着军靴,上半身还挂着法兰绒的睡袍,一面走一面脱,接过副官手里头的军装搭在肩上,扣子来不及系,大步流星的走出门,竟然就停在我面前了。
  
  他手一伸,掌心躺着那几片半透明的指甲盖,就伸在我面前,太近了,上面粘的血肉都能看清。我一哆嗦,连滚带爬的向后躲,衣领子被拽住了,几乎腾空的被揪起来,佛爷眉头皱的能夹死苍蝇,我没敢睁眼,但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那目光剥皮拆骨。“这布包是谁送过来的,看清楚没有?”
  
  我舌头仍然是不听使唤,一五一十的说出来,语无伦次。难为佛爷竟然听懂了,领子一松,我直接就掉到地上,摔的屁股成八瓣。
  
  “带一队人,封锁城门,剩下的跟我走。”
  
  我擦着汗靠上铸铁雕花的大门,看着副官领命而去,佛爷弯腰钻进吉普,率先开出去,后边跟着一辆一辆的军用卡车,满满当当的绿皮兵。车笛尖锐的划破古城的夜,最后消失在巷子尾。
  
  佛爷本来就忙,鲜少在司令部,天不亮出门,午夜才回来。眼下干脆就不回来了,再见到他的时候,已经过去半个月。
  
  当时跟出去的兄弟们也都回来了,炊事班措手不及,没准备那么多饭,只能出去买。两个小兵带着钱,成筐的往回背白面馒头。一群人都饿狠了,蹲在地上,就着咸菜疙瘩嚼馒头。我把自己那份馒头分一个出来,递给坐在门框上的小兵蛋子。小孩儿不大,眼睛都饿绿了,拿着就啃,噎的直翻白眼。我端碗水,给顺后背。
  
  “哎哟累得这个样…”
  
  小孩好不容易将喉咙里的馒头噎下去,喝着水长长出了一口气。“哪儿呀,我们这真不算什么。你是没看着佛爷的司机,这些天基本就没合眼,拉着佛爷满城跑,昨天跑一半,眼睛一花,握着方向盘倒下了。一摸心窝,心跳快的跟放鞭炮似的,连夜被送去医院了。”咂咂嘴,摇头晃脑的再咬一口馒头,含含糊糊的接着说。“这不,佛爷才给我们放半天假吗?”
  
  我挑了块大个儿的腌菜,刚送进嘴里,就看见佛爷身边那副官进了食堂,视线梭巡一圈,遥遥的点过来。“你,跟我走。”
  
  我身边的小孩放下馒头屁颠的就去了,副官摆摆手,指着我再招招手。
  
  我嘴里咸菜还没嚼完,就那么着进了佛爷的书房。
  
  紫檀木书桌上放着那几片指甲盖,血液已经干涸结痂,半透明的暗红。夕照落进来,逆着光,椅子上只看得清个仰着的黑影,头发梢上镀金边,有些泛白。兴许是听见脚步声,佛爷坐起身子,我这才看清他的脸。眼窝泛青,胡子拉茬,眼底蜘蛛网一样密集的红色血丝。肉眼可见的衰颓疲惫。这才半个月,感觉佛爷像是一下过了好多年。
  
  佛爷一开口,我又吓一跳。那声音涩极了哑极了,像沙子刮玻璃,让人替他害疼。“你再仔细说一遍,当时是什么车,只留下这布包,没留下别的?”
  
  我拼了命的嚼烂嘴里的咸菜,抻着脖子咽进去,开口先打个嗝。“黑色轿子,和佛爷您车库里头那辆差不多,只有这个布包,别的是真没了。”
  
  佛爷微不可察的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匕首把玩,也不看我,就盯着那刀锋。刀刃折射的冷光落到他眼睛里头去,让人后背凉飕飕的。他突然站起来,刀光一闪,疾速迫近。我喉咙口发疼,能感觉出薄薄的金属片陷进肉里,陷的不深,冷的刺骨。”
  

  
  
  
  话停到这,老人将椅子后边的娃子抓过来,拿蒲扇在他细脖子上横着一比,擦过咽喉,做起示范。“佛爷那匕首就这么,这么比在我喉咙上。”
  
  “然后呢,然后呢!”娃儿们叠声的催促。
  
  “然后爷爷有点渴了。”老人指一指隔壁买酸梅汤的摊子,砸着嘴叹息。“嗓子疼,讲不下去喽……”
  
  娃子们怨声载道的掏零花钱,一毛二毛的凑出碗酸梅汤,极宝贝的送到老人手里边。老人喝美了,清清嗓子,接着讲下去。
  

  
  
  
  “我真以为我要死在那儿了,浑身抖的像筛糠,可怜我二十好几棒小伙子,还没娶媳妇就要交代在这里。眼一闭心一横,就听见佛爷又发话了。
  
  “你再好好想想?”
  
  你听着这声音特平静,其中含着的压迫根本形容不出来,让人喘不过气来。尤其我喉咙上还架着把刀,但凡我要说个不字,小命难保!可我真什么都交代了啊!后来副官专门找过我,将每一个细节问的特别仔细,还用笔记录下来,我知道的全都说了!就是把我肚子剖开,内脏里翻翻找找,也就这么些话了,多的一个字都没有了。
  
  我大着胆子睁开眼睛,为的是让佛爷看看,最好真能从眼睛看见我内脏里头,我真是半个字都没藏着。佛爷还没看清我呢,我就先看见了佛爷的眼睛。
  
  怎么说呢,那种神情不像是能出现在佛爷脸上的。一种近似于绝望的…恳求。不是我托大,觉得能让九门提督恳求我是多有面儿的一个事,不是!他简直像个走投无路的亡命徒,到我这找最后一线生路来。我脑子里都是蒙的,我觉得喉咙上比的匕首都没他眼神吓人。
  
  我胃里翻腾着,刚咽进去的咸菜反上来,又酸又咸,上下牙格格的打架,两腿之间一股暖流冲下去,一溜儿裤子都湿嗒嗒的……我听见副官的声音,特别的小心翼翼。“佛爷…他…吓失禁了…”
  
  佛爷看我这个样,眼睛里最后一丝光也没了,是真没了。彻彻底底的一片死寂,打仗之后,遍地尸骸的战场也是这种死寂。白光一道,我的手被结结实实的钉到桌子上。我彻底的傻眼。直到掌心的冰冷转为疼痛,疼的越来越厉害,最后冷汗满身,我惨叫出声。
  
  我手掌下边湿嗒嗒的,没多大一会儿就整个手掌都泡进血水里,蔓延着向桌面铺开,一桌子血,顺着桌沿滴滴答答的落。佛爷眼疾手快的将桌面那白缎子包的指甲盖抢起来,没来得及,缎子还是沾上块大血迹,我的。佛爷又开始皱眉。拿手指擦了擦,他眉头突然舒展开了,他将指甲盖小心翼翼的拢到掌心,缎子重新丢到桌面那一大滩血水里。白缎子迅速被浸成鲜红色,一行墨色的字也就显露出来了。
  
  南正街樱桃斜路,113号。
  
  是个地址。
  
  佛爷望着那地址愣了一愣,面上阴转多云,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乍一开笼子,就这神情。他一挥手,一秒钟都等不起。
  
  “备车。”
  
  副官低眉敛目,帽檐下边的眼睛在阴影里。“佛爷,咱们兄弟里头会开车的都在医院歇着呢。”
  
  “叫回来。”佛爷披上军氅向外走,
  
  “特护病房…插着呼吸机…”副官迟疑。
  
  一声暴喝,怒不可遏。“还喘气就给我都叫回来!”
  
  我举起那只没受伤的手挥一挥。“小的…会…会开。”
  
  佛爷跨上那大哈雷,突突突的在前边走,我就呲牙咧嘴的两只手开军用卡车,右手剧痛,裹的纱布不大会儿就渗出红色,血珠子渐渐成血流,顺着方向盘淌到驾驶室的地板上。我随手甩了甩,也不知道碰上什么钮子,骤然而起的音乐声,是流行电影里面的调子。我手忙脚乱的想关上它,车开的歪歪斜斜,时不时还来个急刹,卡车后斗站着的兄弟有一个算一个,下车全吐了。
  
  我只能摊着手坐驾驶室,等着一首唱完,它自己就关了。
  
  南正街樱桃斜路,人烟稀少,已经属于长沙郊区,很贫瘠的一块地界。113号是个废旧的大仓库。哈雷一丢,佛爷大步踏到仓库前面空地。他略微摆手,兄弟们各自找地方隐藏了,树后草地里,垃圾桶边房后,把个仓库围了个严严实实。
  
  佛爷上去狠拍门。大铁门哗啦啦的响,扑簌簌往下落土坷垃。门后边有个声音,舌头抻不直,调子也奇怪。
  
  “您只能一个人进来,如果多带人,八爷,杀掉。”
  
  “我答应。”佛爷的背影立在仓库前面,天际泣血残阳勾出个极挺括的身板,肌肉绷到极致,狩猎的狼。“开门。”
  
  门后锁声响起来,是真的开了。佛爷没推门,先回头比个手势,竟然是要兄弟们都退下去。我心头一惊,佛爷是真打算吐口唾沫是个钉,一个人都不带自个儿进去?这他娘的不开玩笑一样呢吗?铁人半个月不睡觉也受不了啊!颓成什么样了这都!还有命出来吗?
  
  兄弟们都听话,梗着脖子咬牙离着远了些。我伸着脖子,很焦急的向仓库看。手碰上方向盘,不知道又按到哪儿了,这回的音乐声音贼他娘的响亮,震得我脑瓜子嗡嗡的。
  
  “生于战斗的年代,你争我夺躲不开,天大地大,万人一起崇拜。生死有命可无奈,无作为…“
  
  眼瞅着佛爷一步一步踏进仓库了,我在驾驶室乱拍乱打,这音乐声就他娘的停不下来了!围观的兄弟们都看过来,极震惊。车门从外边拉开,副官把晕头转向的我拽下车来,扬手就是一耳光,我左耳朵又嗡一声,眼冒金星。他一脚把我踹到一边,上车鼓捣半天,音乐声反而越来越大了!
  
  “起来!起来!热血澎湃!患难富贵,让我们昂首不畏惧…”
  
  我跌跌撞撞的,扒着车门仰着脸,擦一把鼻血对副官嘿嘿乐,很谄媚。“其实…放完一整首自己就停了…”
  
  副官低头看我一眼,目光如果能杀人,估计我死一千遍都不够。
  
  一首音乐停了没多久,佛爷果然是抱着个人出来了,副官连滚带爬的下了车,想从他手中把人接过来,佛爷向旁侧一让,直接向我这卡车走过来了。他衬衫挽到肘部,轻而易举的抱着八爷,眉宇间阴郁一扫而空,简直是神采飞扬。后车门一开,他将八爷放上后座,极为小心翼翼。就像对待个刚出土的明器,想来是怕碰疼他身上伤口。佛爷也坐上车,齐八爷上半身倚在他肩头,一声没出,杏子眼泛着红,玉雕的脸孔是青紫遍布。这八爷平日磕了碰了,准会缠着佛爷嚷疼,没多大的伤口都嚷着下了半条命,到这时候应该嚷了,反而是一声都没有了,你说奇怪不奇怪?
  
  佛爷抬脚踢了踢我车座的靠背。“回家。”这一声说的挺重,不像是说给我的,像是说给八爷的。小时候我在外头打架输了,我爹也去把那群打赢我的兔崽子们收拾一顿,然后衣服往肩头一甩,勾勾手指。“儿子,回家!”
  
  哎呀,佛爷和八爷的关系…真不错,嗯,真不错。
  
  军用卡车载一车人,突突突的向前开,副官骑着大哈雷,突突突在后边跟着。我从后照镜看的清清楚楚的,佛爷搂着八爷,像搂个大号的娃娃,拍着后背,贴着耳根柔声的哄,真和哄自家孩子一个样。八爷嘴角还淤着青,垂着眼,眼里还带着点泪水,也不知佛爷说了什么,八爷手没劲还搡了佛爷肩头一把,然后微微的笑了。”
  

  
  
  
  老人喝下最后一口酸梅汤,空碗一丢,迟缓的起身理一理衣服,准备走人。孩子们意犹未尽,拦着他不让离开,已是掌灯时分。“还有吗?还有吗?”
  
  “当然是有。”老人擦了擦嘴角的酸梅汤汁子。“可爷爷要回家去吃饭了,都家去吧,啊,家去吧。爹妈该着急了,打你们小屁股。”老人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着恐吓。
  
  小孩儿该散的散了,该走的走了。之前给他推摇椅的小娃子不吃这一套,小脸儿一皱,坐地上撒泼。“嬷嬷爹不讲完,不让嬷嬷给你做吃的!”
  
  老人一跺脚。“欸!不听话叫陈皮阿四给你抓去!他可专门抓不听话的小伢!”
  
  小孩身后站着个男娃,约莫十二三岁光景。抱着臂倚在树干,正笑话一样的看着。一听这话,就上前将娃子搀起来,老人心头一喜,以为他是来帮手的,手一挥作个别,转身慢悠悠准备向家走。没成想那孩子声音很沉静。
  
  “不怕,嬷嬷爹不讲完,不让我爹给他发工钱。”
  
  他如愿以偿的看着老人背影颤了颤,然后苦着脸回头,一屁股坐回摇椅。
  
  “讲哪儿了?”
  
  大孩子拍了拍小娃子身上的尘土,抱他在膝盖上坐好。“讲到佛爷救出来八爷,像宠儿子一样的宠他。”
  
  老人喝了口白水,接着讲下去。

  
  
    
  “这档子事,我虽然在最后关头出了点小岔子,给佛爷的武打配了个乐,不小心曝露了我们的埋伏。可整体上还是功大于过,我可是差一点折进去一只右手,到现在还有些不便利,阴天下雨总疼。论功行赏,我连升三级。也不用站岗了,成了佛爷身边的副官。张副官是大副官,大副官手下管着三五号小副官,我就是个小副官。
  
  后来,收拾仓库也有我一份。那天仓库里头的日本人就没有活着出来的,我们拉开一串手雷丢进去,连尸体带仓库炸成一片废墟。但这事儿啊,还没完。佛爷杀的日本人里头,有个来头很大的。好像是个什么大佐,什么来着…菊…菊田,对,菊田大佐。这大佐在日本,可是不次于咱们佛爷的官职。日本人本就在长沙城外头虎视眈眈,好家伙,一员大将折长沙城里头了,怎么能这么轻易放过去?
  
  日本人借着找人的名头,要求佛爷允许军队进城,挨家挨户搜查。放他娘的屁!他们真要进城来可就不止是搜查这么简单,小算盘打的啪啪响,当我们傻子呢?佛爷一口回绝,日本三番五次的派人来商讨,汉奸一进门,没说上三句话,都被我们打包捆上丢去垃圾堆,随着垃圾车出城了。
  
  这一来二去的,日本人恼了。大军压境,长沙城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看这架势,就是把城门撞开,他们也要进城。长沙城里人心惶惶,佛爷立在城门上,摘下军帽,声音极为铿锵,隐隐金戈之声。
  
  “只要我军队还剩下一个人,日本人就绝不可能进城。”
  
  这话,既是说给百姓听,也是说给城外的日本人。佛爷一抬手,千千万万长沙儿郎振臂呼。声震九霄,长沙城上空久久回荡。一旦城破,最后一道围墙就是万千将士的血与骨。
  
  这是我家。有我妻儿老母,有我粮田耕牛。你奸我妻杀我母,宰我牛烧我田,就算豁上性命,我也决不能让你入我家门。
  
  决不能。
  
  佛爷亲自坐镇,城门上安定军心。好巧不巧,我被安排在八爷的屋子外头守着。张大佛爷临出家门前,在门口抬起头,望着八爷的屋子窗户笑了一笑,口中叮嘱的却是我。
  
  “算命的一早就算出了结果,他现在还没走,估计是不肯走了。”佛爷将一颗信号弹捏在手里头晃了晃。“你看着点天,如果是红色信号,我方胜,我不多时就回来,让八爷安心等我。如果是绿色…”
  
  佛爷闭了闭眼,微微一笑。“我大概是回不来了。告诉他我在城郊的小树林等着他,到那之后,一棒子敲晕,这是去欧罗巴的船票,给他直接丢上船。”
  
  佛爷从怀里掏出张皱巴巴的船票,汗津津的,一看就是握在手里踌躇多时了。我接在手里,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说不出口,嘴笨的恨不能打自己俩耳刮子。佛爷看了看我的右手,上面结的痂已经脱落了,留了个挺大的疤。佛爷就看了看那块疤。
  
  “对不起。”声音挺轻的,我浑身一震,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下一句更轻,轻的几乎是听不见。“我把他交给你了。”
  
  我攥着船票,鼻子一酸,拼了命的点头,目送着佛爷的车出了巷子,一回头,看见小二楼窗户边,八爷的身影,玳瑁眼镜反着光,看的正是佛爷离去的方向。
  
  我心烦意乱的守着八爷门口,心里边想着的是,万一长沙城破,兄弟们全都死在战场上,我怎么办。想着想着,抽自己俩耳刮子,再狠狠啐自己一口。心中开骂。不能盼着点好吗?你就这么想逃命吗?啊?可万一呢,哎呀万一呢!我急的直跺脚,就是控制不住心里头的惴惴不安。真他娘的…啊…
  
  我摊在门口,失魂落魄。整颗心放在油锅上煎,还是小火,一点一点的煎熬,我真希望有谁能给我个痛快!只听门锁轻微的咔哒声,我心中一凛,只见门开了个小缝,鬼鬼祟祟探出个脑袋。是八爷。
  
  他显然是没想到一出门就撞上我,出师不利,笑的有些讪讪。“那个…我有点渴,去厨房给我端杯牛奶来。”
  
  我抱着枪杆子杵门口,一点没动弹。“八爷,将就点。挤奶的老爹上战场了,没有新鲜牛奶喝,您房间里面有白水,对付对付,佛爷回来就好了。”
  
  他眸光暗了暗,听到最后一句,简直是暗到底,再没亮起来。他苦笑着重复了一句。“回来就好了…回来…张启山…“他有点咬牙切齿的意思了,声音越来越低。“王八蛋…”
  
  门在我面前'彭'的一声关上了,我心里头隐隐有些不安,和之前的不安不大一样,这不安可全是为八爷。我支起耳朵趴门缝边上,不多时,屋子里果然传出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不是玻璃杯碎,比那声音大的多,也清脆的多。我推门要进去,门被锁了,锁的结结实实的。我后退几步,狠命的踹门板,腿骨震的嗡嗡的疼,门一点没坏。我干脆把枪上了膛,扣动扳机直接崩开了门锁。
  
  大门一开,我愣在门口。玻璃窗碎了,正好碎出个人形,边缘参差不齐,还挂着血迹。我连忙扑到窗边向下一看,八爷整个人趴在草坪上,很吃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满头满脸的玻璃碴子,玳瑁眼镜碎了半边,很狼狈的勾在他一只耳朵上。
  
  东南城郊战场上方,绿色的信号弹爆炸,染了半边天的绿色。像是谁家刷墙的绿颜料泼了漫天,像是早春刚绽在枝头的嫩叶子,染成波澜壮阔的绿色云海。那绿色落在八爷的眼睛里头,他突然的开始嚎啕。扯着嗓子,撕心裂肺的,一直嚎啕。
  
  国破,山河在。
  
  这长沙,终于是没了。
  
  我抹一把眼泪,强打精神冲下楼梯,差点滚下台阶,飞奔到八爷面前的时候,他嗓子都嚎哑了,清润的一把好嗓子,一声声的,几乎要嚎出血来。我试探性的扶他一扶,却听见他哭嚎的间隙,念叨着,一声声的念在嚎啕里。
  
  “疼!张启山!我疼!”他咧着大嘴,哈喇子流下来也顾不得擦。“老八要疼死啦!佛爷啊!佛爷!”
  
  我动他一下,他就嚎的愈发用力。隆隆的坦克声像是一道轻雷,地平线上逼近,我知道,那是日本的坦克,已经进城了。不能再耽搁。我拉起八爷的一只手臂,要架他起来,这才发现他有条腿像面条一样当啷着,软的。我伸手摸了摸他腿骨,心里一沉,汗就下来了。这一摔,把髋骨摔裂了。这不完犊子了吗?
  
  来不及多想,我直接把他背在后背,一路走一路想拦个人力车。哪儿还有人力车。街道上人山人海,铺面大开,东西抢的枪烧的烧,这可不是日本鬼子干的!日本人还没进城呢!都是百姓啊!长沙城,手无寸铁的百姓,佛爷和兄弟们拼了命保护的百姓,打砸抢,卷着包袱争火车票船票。火车站码头水泄不通,全他妈是抢了东西逃难的人。
  
  我背着八爷,一路朝天放枪,人群四散躲避,好不容易轰出条路来。幸好码头并不远,我一脚将个挡路的中年汉子踹进护城河,几步抢上船板,亮出船票。船长和大副正往下推人———挤上船的人太多了,这样开出去,船是要沉的。他们见着这船票,立刻过来搭把手,帮着将人放上最好的床铺。这时候八爷已经完全的沉默了。就只是沉默,眼睛无神,无喜无悲,杏子眼红的滴血,眼角不住的淌泪。
  
  我将身上最后的钱掏出来,塞在八爷枕头底下,低声叮嘱了一句。“八爷,佛爷说了,那头有人接你。他还说…”我顿了顿,看见那双杏子眼里重新出现了一点希冀。“佛爷还说,想看看欧罗巴什么样,他去不了了,想借你的眼看一看。”八爷捂住嘴,圆润的眼眸眯了起来,无声的眼泪汹涌着打湿枕巾子,玉雕的脸孔血泪纵横。他点头,也不知在对谁保证着些什么,就一直点头,拼命的点头。
  
  我右手抬到太阳穴,对八爷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最后一个。然后纵身从甲板上一跃,落进血色的河里。”
  

  
  
  
  
  老人的声音很嘶哑,干涩的,没带一点情绪,就只是述说。一大一小两个娃子沉默着,陷在那故事里,半天都出不来。大孩子愣怔半天,张了张嘴,还是问出口。
  
  “嬷嬷爹,为什么你不和八爷一起去欧罗巴?”
  
  “战场上还有我兄弟们呢,得有个收尸的。”老人很平静。凄然一笑,撇下沉默的俩娃子,转身慢慢的向家走。
  
  一串清脆的铃从身后传来,是邮差的自行车。二十几岁的棒小伙子,将一封信递给老人,停了停,他看着邮票,挺有兴趣。“哟,欧罗巴寄来的,这邮费就挺贵的吧。”
  
  老人枯槁的手划过信封上【佛爷亲启】四个字,一笔瘦金书,这么些年了,还是这么潇洒。他咧着嘴笑了笑,摇一摇手,接着向家走。
  
  长沙城被收复的那个月,他就收到了从欧罗巴来的第一封信。每个月一封,佛爷亲启。他就带着这信,去当年的战场,烧给张启山。那里有个衣冠冢,葬着个血迹斑斑的大盖军帽,石碑是上好的花岗岩,上头粘着个黑白照片,军阀的脸孔罕见的露出点笑意来。
  
  老人还记得,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摄影师怎么都无法让张启山这面瘫笑出来,扮丑卖乖,相声评书都不好使。窗户外边走过一个人影,齐八爷抱着猫探头探脑。“佛爷,您赶紧的吧,小黑饿了!”肚子咕噜一声,他不大好意思的挠挠头。“嘿嘿…我也有点饿了…”
  
  摄影师一回头,看见张启山眼角眉梢,尽是笑意。连忙钻进黑帘子里头,灯光一闪,画面定格。佛爷的声音传过来。
  
  “猪蹄莲藕吃腻了,带你去醉仙楼尝尝叫花鸡?”
  

  
  
  
  老人哑着嗓子,看着信封,声音很温柔。“佛爷,明儿就去看你。又是一个月,想八爷了吧?”
  
  暮色低垂,老者踽踽独行的身影终究被吞没。天地这样大,那身影这样小。
  
  这时代这样大,我们这样小。
  
  总有一些人,只能够妥协。
  
  可这有什么办法呢?
  
  错不在我们,在这个年月啊。
  
  这牺牲有什么意义呢?时代的悲剧,为什么我们来承担呢?
  
  为了千千万万个我们一样的人,他们和我们流着相同的血,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睛。他们能够肆意的爱,肆意的笑。他们的时代,是我们铺就的。
  
  这就是,全部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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