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卜算子
天际晴阔,一碧如洗。树下的张启山眯起眼,一道白篱笆将他圈禁在格尔木,岁月不曾饶他。
昔日剑锋已钝,锈迹斑斑,英雄迟暮。
张日山站在他身前,恭恭敬敬的弯腰轻唤。“佛爷……”
那双混浊的眼略略转动,张日山能察觉到目光落到他身上,几乎能够灼烧出焦黑痕迹。他便知道,张启山还是清醒的。他弯腰,将一封信呈上去。
一只枯槁如木的手接过,张启山吃力的辨认眼前信筏上字迹。他不再灵敏的嗅觉依然感到了一股檀香。沉静,清越,仿佛长袍马褂的算命先生,袖着手站在他身边,眉眼弯着笑。
一笔瘦金书,仍是二十年前的那手好字。
佛爷亲启
见信如晤。
一别数年,甚是想念。欧罗巴近日连绵大雨,街道给冲刷的明亮又干净,突然就想起刚遇见您那天,街边那几声蛙鸣。嘿,那年真是个丰收年。
兴许老了就是爱回忆过去,日子平静了,反而惦念着那些年上刀山滚油锅的日子。
也许我惦念的不止那些日子,可能还有个您。
这里民风淳朴,不比长沙差。当时逃的仓皇,随便敲定的地界,看来也是我有福分。
其实我就想问一句,就问这一句。我撇下您自个儿逃了,您埋怨我吗?
我知道这信多余,但我真是不想带着您的埋怨进棺材里去,孟婆见着我,好家伙,携着这么深重的怨气,再多给我几碗汤。
您不是不知道,我怕苦。
也说不定那汤是甜的。
您别恨我了成吗?
也别再入我梦,慎得慌。入我梦也行,好歹说句话,红着一双眼,都快把我盯出血了,我也不敢上去抱您啊。
我在欧罗巴起了个小二层,按照之前和您比划的那样式造的。二层两间房,一间阁楼放书,一间阳台晾水果干。芒果是真甜,晾干了表面一层白糖霜,扑簌簌的掉。屋子坐北朝南,推开窗户铺开一地金子。
其实我只想说我过的挺好的。
真的。
您恨着我,我也过的挺好,就这么不要脸。
所以您生气,除了气坏自己,一点好都没落着。不如放下执念。
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下辈子,算了,下辈子没影儿的事,能碰上固然好,碰不上,碰不上……
我和阎王爷商量商量,拿我这一身算命的本事换和您碰见,然后鞠躬尽瘁一辈子您看成吗?
所以这辈子,您忘了我吧。
忘的干干净净,最好连着咱们初见那天都忘了。
我谢谢您。
信纸在张启山的手掌间微微颤抖,他迟缓的拿起信封,妄图从中找到寄信地址。
一片空白。
他浮沉几遭,随着汹涌时光,好些事看淡了,好些事忘却了。他像个观众,坐在电影院中,看着泛黄的胶片投上幕布的影子一点点变淡,恩恩怨怨,金戈铁马都湮灭在黑暗里,心中只剩安宁。
只有一个人的影像自始至终的清晰。甚至是愈发的清晰。轮廓分明,纹理毕现。
他还是想不明白,也不懂是如何被抛弃的。
佛爷亲启四字,风流飘逸,十足嘲讽。
讽他记挂多年,无法忘却。
他想过将这臭算命的吊到城头曝晒三天三夜。想过将他投入地牢,凌迟不多不少的三千刀。也想过干脆堵住口鼻,沉进护城河。
但眼下,他捏着这封信,只想看着他眼睛,看着那双黑白分明,清澈圆润,被他镌刻于记忆最深处的眼睛,问一句。
为什么。
信纸风中猎猎作响,他攥的皮肉绷紧,指节泛白。没有答案。
张启山缓缓展开信纸,一字一字印在眼底。他开始觉得不对。
若齐恒当真希望自己忘了他,为何还要来信。
一别几十年,这字里行间,语气措辞,却仍是当时少年。
半导体收音机里,欧罗巴不曾下雨。
瘦金书落下的一字一句间,何其不甘。
齐铁嘴理应愧疚,可以坦然,缘何不甘。
张启山深深埋下脸,笔直的腰杆子塌下去,信纸在他膝上起皱,檀香清幽,一如当年疲乏时,埋入算命先生颈窝。
他头疼欲裂。
有一些东西呼之欲出,却隔着层薄薄的宣纸,影绰不真切。
副官这才拿出袖子里藏的第二样东西,缓慢的,小心翼翼的展现在张启山的面前。
是一本古籍,纸张残破,记载着齐家逆天改命的禁断之术。
张启山眼底一瞬清明。
他记起了,算命先生的声音穿越时光,重回耳畔。年迈的老者仿佛自格尔木回到长沙街头,望见那记忆中的清俊面孔含着笑,念念有词的为那军阀解卦。
“兄台,信我一句,你三十岁那年命里有坎,大凶。”
张启山摇头,抬手拿过铜钱,拇指一弹跃到半空,重又接到掌心。
“我从来不信命。”
“佛爷,这墓你不能去,大凶啊!大凶!”
“老八,你若是怕了,就在布防司令部等我。”
张启山揉了揉算命先生的发,转身上了门口的黑色轿车。
“佛爷……不能去啊!你……哎呀!”
齐铁嘴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一跺脚,满眼凄惶。
那墓确实凶险万分,张启山九死一生,归来时遍体鳞伤,几乎成了团会呼吸的血肉。
可好歹是留住了条命。
布防司令部里,也再没见到那算命的。
初六日,立冬。
张启山殁。
金丝楠木棺材里,随葬着几枚铜钱,半片龟甲,和一张黑白相片。
相片里,军阀拥着算命先生,相视一笑。
一笑白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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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铁嘴的信差点被我写出京片子
我也不知道佛爷的半导体为什么这么牛掰能从长沙收到欧罗巴的天气预报……
好了我们当没看见吧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这是小天使 @平平无奇 要写的梗,我本来打辅助,也不知道为什么呼噜出一篇来。
爱你,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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