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新桑

饮酒看花,消遣岁月

【一八】岁月欠奉

#这是个娃子错认父亲的故事

#记一次不太成功的开虐

#逻辑混乱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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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题记:
            我们在各自的年月里,修得对方的喜乐安康。

  世人皆知长沙九门提督之首,张启山。
  亦知,南京最高军事指挥官,顾荣之。
  却鲜少有人得知两人相交莫逆,是一条开裆裤俩人穿的交情。
  彼年残冬,南京陷落。顾荣之率领第二十七师力战身死,十三个师又五个团,共十万余人,血肉之躯为堤坝,挡不住隆隆而来的日本重甲坦克,兵如泄洪。
  这称不上战斗,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好男儿全身绑满炸药,前赴后继的纵身于坦克的履带之下,血肉同砂石混在一处,一崩三尺,而后真真正正的尸骨无存,洋洋洒洒的碾碎在脚下土地。欲踏入我国土,必先踏我尸身。
  张启山不顾军令,手下军队尽数派去增援,终于在遍地尸骸中寻到顾荣之的妻儿。他见过顾荣之的妻,很相熟,吃过她烤制的饼干面包,也见过她与老顾喁喁私语时的颔首浅笑,说不尽温柔。这妍丽女子被炸去了半边身子,奶娃子跪在她身边,懵懵懂懂的偎在她的怀里,被人抱走的时候,满身满手,满头满脸都是娘亲的血肉,连哭都不会了。
  一路上状如痴傻,不吃不睡,无喜无悲。
  及至到了长沙城,进了布防司令部,他看见有个男人从别墅镂铁雕花大门中走出来,身后跟着三五副官,矮身要进黑色轿车。
  他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三岁的奶娃子挣脱了副官的手,跌跌撞撞,连滚带爬的扑过去,小小的身子抱住男人的一条腿,张大了嘴哭出声,稚嫩的嗓音,端的是撕心裂肺。“爹————”
  他认得这军装,每当爹抱起他的时候,他就爱扯着那铜链子玩,肩章上画的金色橄榄枝他啃过,津津有味,口水嘀嗒。
  张启山一半身子坐在轿车里,愣了一愣,面对这么个突如其来的小生物,很有些不知所措。他小心翼翼的试着将腿抽走,却不想直接将那小身子带进了车厢,娃子使出吃奶的劲儿,只顾着嚎啕,涕泪蹭了张启山一裤脚,尸体堆里呆了三天,甫一碰见个爹一样的人物,他认了死理,肆无忌惮的表达着他的惊恐和委屈。他手脚并用的顺着大腿攀到张启山的怀里,抱着脖子就不松手。柔软的肚腹剧烈的颤抖,哭的都打嗝了。
   张启山无可奈何的任那娃子抱着,张副官请来的乳母五大三粗,怎么都不能将那娃子与张启山分开。眼看着九门议会要迟到了,张启山手掌一托娃子的屁股,车门一关,挥手直接让司机开车。
   九门中人齐聚一堂,等张启山抱着娃子跨进门槛,所有人眼睛都直了。张启山面无表情的坐上主位时,奶娃子正抽抽嗒嗒的揪着他军外套擤鼻涕。
  霍锦惜到底是女儿家,见着这么个委委屈屈的漂亮娃子,很有些心疼。搁下满心的疑惑,她娉婷起身,轻柔的伸过手去,想将娃子抱过来,口中温温和和的哄。“是谁家的娃子这样可爱啊……”
  娃子转头将脸埋在张启山怀里,小小的后背露给她,不给面子。
  霍锦惜碰了个钉子,脸皮薄,有些恼。本来不是非要抱,现在也偏偏要抱过来不可。她伸手拢住娃子的腰侧就要将他摘出张启山怀里。只见娃子被滚水烫了一样的嚎叫起来,挣扎扭动着去纠缠张启山的颈背,嗓子都嚎哑了,口齿不清,显然是个学说话还没利索的。“爹……坏……她坏……爹……”
  所有试图将他和亲爹分开的都是坏人。
  这一下可炸开锅了。
  嚯,大新闻!明天报纸头版,标题就是:长沙九门张大佛爷私生子曝光,疑似与新月饭店继承人未婚先孕。
  齐铁嘴口中的茶水一直喷到对面陈皮阿四身上去,四爷正冷着一张脸剥花生,这一下头发上,手上,水珠子滴滴答答。他怒极暴起,一颗花生米打碎了齐铁嘴的镜片,饱满的花生仁嵌在玳瑁眼镜的玻璃镜片上,离眼珠子不过分毫距离。
  齐铁嘴也不摘下来,顶着残破的镜片转向张启山,惯有的伶牙俐齿,在此刻磕磕巴巴,他盯着近在眼前那颗花生米。“佛,佛爷,这……你……你儿子啊?”
  张启山安抚性的拍了拍娃子的后背,看了眼齐铁嘴,没有回答。他手掌托着娃子的小手把玩着,直切议会重心。“南京沦陷,长沙时日无多,须早些准备,戒严全城,以防混进日本奸细。”
  这么着讨论了大概半柱香的时间,娃子打了几个十足的哈欠,在张启山怀里沉沉睡去。张启山这才对齐铁嘴做出回答。
  “他爹是顾荣之,死在南京保卫战里。”
  齐铁嘴面上一轻。
  空气陡然沉重,再无一人嬉笑。

  
  张启山很有些苦恼。一连几天,吃饭睡觉,国防布置,军事演练,他身上都负着这么个小包袱,阵地实操观摩,他手握着麦克风正训话,沉诨声音被扩音器放大无数倍,回荡操场。
  千万铁血,军容整肃。
  突然插进一童音,大概是刚睡醒,鼻音浓重,清脆稚嫩。“爹爹……我要嘘嘘……”
  千万铁血,军容依然整肃。
  整肃的军容上方,‘嘘——嘘——嘘——’的声音回荡不绝。
  张启山苦恼极了。他是九门之首,又是长沙布防官,事物冗杂,携着娃子难免诸多不便。他又是不惯于和小孩儿相处的。他宁愿去下个凶险的大墓,也不愿面对一个动辄嚎啕的娃子。打不得骂不得,瓷器一样娇娇的小不点,九门老大真是没了法子。
  他狠了狠心,为这娃子找了户人家,打算寄养几天,至少混过年关去。
  张府书房里,娃子死命的扒着酸枣木书桌的一角,张副官捏着他脚踝向外扯,不敢用力,让这娃子近乎疯狂的一挣,竟脱开手去。娃子四肢着地,飞快的爬到张启山膝上,熟门熟路的抱上脖子。这下,谁都别想把他带走。
  张启山抬手,思忖着干脆打晕了事,拿捏着手下的力气,他手刀还未落下,齐铁嘴推门进了书房。
  齐铁嘴刚配上副崭新的玳瑁眼镜,视线一扫,大致是明白了个七七八八。他对着张启山压了压手掌,拇指一翘指向自己。意思很明确:您歇着,看我的。
  褡裢里翻翻找找,他拿出一个精雕细刻的小拨浪鼓,走到张启山椅子旁边,他随意的转了转,用咚咚咚的鼓声来吸引那娃子的注意。
  娃子乍一看还新奇,仔细一瞧,瘪了嘴,没什么兴趣。
  齐铁嘴抽出张启山书桌上权当装饰的两只长长的孔雀翎,小刀削去绚丽尾羽,只剩两只光秃秃的杆子。他手指娴熟,不多时已编出两只栩栩如生的蛐蛐儿。
  自怀里取出半片龟甲,两只蛐蛐儿放上,右手拿着拨浪鼓,凌空的旋转敲打。噔噔噔噔的节奏里,两只蛐蛐儿仿佛活了,头碰着头,剑拔弩张的撕咬到一处,鼓翅蹬腿,满场扑腾。张启山仔细一瞧,是齐铁嘴借着敲拨浪鼓,用两侧的小绳轮番抽打挑拨的结果。
  娃子果然入了迷,放开张启山的脖颈,他伸手要去够那龟甲。齐铁嘴交到他小手里,左手很顺势的将小孩儿从张启山怀中抱起来,宽大的袖口里掉出方素色的信筏,并无署名,恰巧落到张启山膝头。齐铁嘴右手拨浪鼓仍旧悬在半空抽打着,两只蛐蛐儿已经成了一只逃跑,一只追赶的架势。
  张启山捡起那信筏,只听齐铁嘴压低的声音耳畔响起。“佛爷,这是您让我算的日子。”
 

  等到这两只蛐蛐儿分出来胜负,娃子已经被齐铁嘴带回了香堂。他捧着那两只不再动弹的蛐蛐儿看了一会儿,开始在目之所及的范围内找爹。
  没有,没有,他爹没有了。
  娃子攥着齐铁嘴的袍袖,晃了晃,有些慌乱,有些恳求。“找……找爹……”
  齐铁嘴摇头,擦去娃子嘴边的口水,很认真的告诉他。“你爹忙,乖,叔叔陪你玩。”
  娃子似懂非懂,望了望手里的龟甲,他短小的手指捏住一只蛐蛐儿,交到齐铁嘴面前。大声的,坚决的重复一遍。“找爹!”
  这娃子的意思是,我把蛐蛐儿给你,你带我找爹。
  齐铁嘴再摇头。
  娃子看了看,又捏起一只,两只都给了齐铁嘴。
  齐铁嘴已经懒得摇头了。
  娃子小手搓着自己短短的头发茬,而后从胸前翻出来个玉佩,系在脖子上的,他也想交给齐铁嘴,绳子没解,勒的他后颈低下来。“爹!找爹!”
  齐铁嘴掰了块赤豆糕,喂到娃子嘴边。
  娃子小手一推,视线焦急的在屋子里扫了一圈,确定再见不到那军阀,手脚并用,他满屋子乱翻。
  墙上兰亭集序的卷轴啪嚓一声扯了下来,小孩儿握着短棍,去够柜子顶,仿佛柜子上边他看不见的地方,坐着他爹。
  柜子上的明成化斗彩鸡缸杯摇摇欲坠,齐铁嘴连蹦带跳的跑到柜子下面伸双手接着。
  棍梢一扫,跌落,粉身碎骨。
  瓶子这一碎,跌出来一只莹润的玉佩,安安静静的躺在一地狼藉间,噼噼啪啪一把红豆,地板上弹跳,咕噜噜的滚到各个角落里去。
  齐铁嘴心里一咯噔,捏着玉佩在手中反复察看。老坑冰种,摔出了一道细细的纹路,正好夹在张启山和齐恒的名字之间。
  这玉佩是他弱冠之年,张启山送的贺礼。
  ‘齐恒’是玉佩上篆刻的。
  ‘张启山’是他自己以刀为笔,刻坏了十筐白萝卜才敢下手的,刻成那天,五指鲜血淋漓。
  不知何时有了这个习惯,但凡齐铁嘴喜欢的物什,总要想着法儿的在上面添上三字,张启山。
  娃子很疑惑的捏一颗红豆在手里,然后送到嘴巴里去,很坚决的啃了片刻,发现它卡在刚冒头的后槽牙上了,越嚼卡的越紧,干脆压进了牙床里去。
  娃子咧开嘴,无声的哭出来。
  牙疼,且没有了爹。
  真惨。
  泪眼朦胧的望见齐铁嘴手中晶莹的物什,他一把抓过来。齐铁嘴忙收手一让,稳稳藏进胸前的口袋里去。
  娃子嚎啕。
  他开始绝食。
  一连三天,滴水未进。
  齐铁嘴将他抱在膝上,端着碗软烂的面糊糊,连哄带骗的许下承诺,带他去上海外滩看大汽轮,郊区新修的动物园,有大黑熊和丹顶鹤。
  小娃子气息奄奄的,死不张嘴。
  齐铁嘴将调羹在碗边顿了顿,打怀里拿出那块玉佩一晃。
  娃子张口包住调羹中的面糊。
  就这么吃了小半碗,娃子打了个嗝,趴在齐铁嘴膝头,剧烈的咳嗽几下,全呕了出来。他一遍一遍的要求去厕所,齐铁嘴看着他泻肚子,三日未进食,就只泻出一些清水样的东西,泻到最后,小小的身子抽搐起来。
 

  冷月一钩,窗外被雪裹了三层,有的门户已经点起了灯笼,年节将至。
  齐铁嘴将娃儿裹在胸口,一脚深一脚浅的去找医馆。长沙城里叫的上名的医馆都早早的放了年假,门口落着铜锁,牌子上写清几号开诊。
  齐铁嘴钻到小巷里去,挨门串户的寻。终于是拍开了一家私人医馆的门。拎着大包小包的药材回了香堂,他按照医嘱喂了些温水,而后升火煮水的熬药材。
  娃儿肚子绞痛,说不出话来,在床塌上蜷成小小一团,苍白着一张小脸。齐铁嘴拂去他额头冷汗,还能听见他含含糊糊的念叨爹。
  齐铁嘴盛好了药放在床边晾着,拉开把椅子坐了,面前摊开一张报纸,一张红筏。
  报纸头条刊登的是则喜讯,九门提督订亲,婚纱斥资上万。
  红筏则是请柬,后天订亲晏。
  齐铁嘴早就知道,后天是他亲自算出来的好日子,亲手交到张启山的面前。
  尹新月信这个。
  他买了明天的火车票,准备去上海。戏园子开了不少,他本打算听十天半个月的戏再回长沙。
  转头看了一眼床榻上的小娃子,他拿下灯罩,用烛火将火车票引燃了,一地灰烬。
  他合衣卧上床榻,将娃子抱在怀里,下巴轻轻摩挲他的发旋,温声道。
   “后天带你去看爹。”
  娃子于剧痛中紧紧蜷在他胸口,恍惚间觉得是爹,很委屈的颤抖,反复的哭疼。  后背拍打轻而柔,额上突然有了凉凉的感觉。他睁开眼,眼前是泪流满面的齐铁嘴。
 

  正月初二,宜:祭祀、冠笄、嫁娶、会亲友、进人口、裁衣、结网、平治道涂。
  齐铁嘴脱下惯常穿的长袍马褂,西装革履,对着铜镜笨拙的系领带。外头披上银狐大氅,他看了看,又看了看。觉得不甚搭调。
  小娃子将养了两天,此时有了些生龙活虎的样子,一大早就穿戴好了,拉着齐铁嘴的手就想往门外奔。
  他等不及的想找爹。
  是以宴会午后两点开场,齐铁嘴天还没亮就被这娃子拽去了张府。门口哨兵披星戴月,见着齐八爷,右手抬到太阳穴,标准军礼。
  齐铁嘴摆摆手,眯眼望了望远处起伏山峦,连绵的云层下压着几缕微弱的天光。
  “你们佛爷还没醒呢吧?”
  哨兵没回答,挺拔如松的立在岗位,假人一样的。齐铁嘴也没在意,整了整娃子脖子上的围巾,脱下银狐氅把人裹严实了抱起来,迈步进了张府。
  西装单薄,人也单薄。
  料峭寒风侵袭,周身温度骤降,他狠狠打了个哆嗦。想再披上银狐氅,是真暖和啊,就是搭着西装难看了点。
  他抬头看了一眼,偌大的张家别墅,佛爷书房的灯火是亮的,他踌躇着顺了顺大氅的毛,摸狗一样的,到了也没再穿上。
  嗨,冷着吧,比难看强。
  院落极大,假山湖泊,亭台水榭。别墅前方是很开阔的一片平地,一队绿皮兵轻手轻脚的搭建礼台,椅子散乱,绸纱堆叠,齐铁嘴用力瞧了几眼,富丽堂皇才刚见到个雏形。军用卡车轰鸣着停在门口,载着满满当当的香槟玫瑰,张日山从副驾驶上下来,指挥着有条不紊的装点会场。见着齐铁嘴,他恭敬的一弯腰,见过礼,口中却开起玩笑。“八爷,您是想咱们府上的猪蹄炖莲藕了?”
  齐铁嘴伸手拽下一枝来,用那雅致华美的花冠逗弄怀中的小娃子,他抽了抽鼻子,开口没忍住,先打了个喷嚏。“那可不,这不没吃早饭就来了吗?”笑容一敛,他示意性的看了怀中娃子。“小孩儿想爹想的不成样子,哭着闹着要过来。”
  多好的理由,简直可以说是冠冕堂皇。
  收养这娃子的时候,他不能说是一点私心都没有。就冲着娃子粘张启山的劲头,他很能找到理由来多跑几次张府。
  买火车票的时候,他心里有个声音,平平静静的告诉他,一念放下,万般自在。
  可他放不下。
  差就差在这儿。
  他手里攥着三尺青锋的利刃,将手掌攥的支离破碎。
  那个声音劝他,你放手吧,挺疼的。
  他不说话,攥的更紧了点,剑尖切肉割筋的,深深陷进他掌心去。
  既然放不下,能再疼一点也成,不至于一点痕迹都没留下,张启山这个名字这个人,云淡风轻的就这么成了过客,他不干。
  他不放过他,他也就不放过他自己。
  仙人独行,他成不了。
  火车票还是烧了。
  他还是来了。
  他还是想亲眼看一看,看一看他成人家夫君的样子。
  副官点点头,抱下来一捧玫瑰送到齐铁嘴怀里去。“我这腾不开手,八爷您书房请,这玫瑰劳烦您捎进去,插佛爷桌边那花瓶里去”
 

  齐铁嘴就一手抱着花束,一手牵着奶娃子,推开了书房红漆木门。
  张启山坐在书桌后边,膝上抱着睡眼朦胧的尹新月,娇小玲珑的身子拢进他法兰绒睡袍,似是被敲门声惊扰,不甚安分的动了动。
  张启山抬眼,并无惊讶,以目光询问。
  齐铁嘴踏进屋里,玫瑰梗上生倒刺,插进手掌里,血珠子滴滴答答的落下来,他一点没觉得疼。
  左手牵的娃子见了张启山,脆生生的唤了声“爹”,而后挣脱齐铁嘴的手,合身扑过去。他爹怀里没空,娃子歪着头看了看,很利索的抱着尹新月的小腿转个方向,屁股向后一坐,靠这惯性向下一扯,一气呵成。张启山不及反应,怀中一空,已经听见砸到地板的闷响。
  齐铁嘴扑哧乐了,看着张启山怀中空荡荡,睡袍大敞,肌肉紧实,腹肌八块,他比出两个大拇指。“佛爷,您威武。”
  娃子扑腾着踩着连声呼疼的尹新月攀上了张启山膝头,撒着娇蹭了蹭张启山袒露的胸口,声音软糯糯。“爹,宝宝想你了。”
  尹新月坐在地上,大眼睛里很懵懂,一时无法接受这信息量。食指一抬,就差戳到张启山脸上去,几乎是尖叫出声。“张启山——————”
  齐铁嘴走近了张启山,将染着血的香槟玫瑰放到花瓶里,弯腰搀扶起来尹新月,血痕一片沁到她雪白的丝缎袍袖。“嫂子,地上凉,咱起来说话。”
 

淡金色的日光渐渐穿透云层,天际日光如练,倾泻而下,庭院中布置的错落有致,礼台子前白漆木椅数十把,香槟玫瑰在红毯两边铺开条长路,花瓣片片散落,一地残骸。
  兴许是着了凉,娃子又开始泻肚子,将齐铁嘴栓在厕所边上,哭丧着小脸,不喊肚子疼,只念叨着想吃桂花糕松子糖。
  齐铁嘴安抚的揉了揉他发顶,西装袖口掩着口鼻,不由自主的向窗外放出目光。萨克斯悠扬的曲调隐约响起,他揣测着张启山的模样。
  纯白西装笔挺,礼台前回身,眸底笑意深深,伸手过去,接住步出红毯的新娘?
  打住吧,打住。
  都说眼不见为净,这他妈简直是不得安宁。
  齐铁嘴甩甩脑袋,蹲身在娃子身边。西装下摆起了褶皱也没去理。
  啧,这西装确实不适合冬天穿。
  还真是挺冷的。
  齐铁嘴回到席上的时候,台上正在交换定礼,张启山摘下腕上的二响环,握着尹新月的手腕给她叩上。
  齐铁嘴摸了摸心口,玉佩硌着他冻到冰凉的掌心发疼。
  牵着的小娃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到礼台前,笨手笨脚的,他很吃力的翻上去。张启山弯腰,一把抱起来。
  娃子很开心的咧嘴笑。清清脆脆的声音从麦克风中传出来。“爹!”
  场上场下,无不会心一笑。
  张启山指了指身旁的尹新月。“叫娘。”
  娃子扭身望住尹新月,眨巴眨巴眼,也没出声,视线开始满场乱扫,分明是在寻找什么。齐铁嘴一惊,悄无声息的移到尹新月身后。只见娃子视线定了下来,对着尹新月的方向,望着齐铁嘴痛痛快快的喊了声。“娘!”
  成了,圆满。
  台下坐的都是长沙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张启山这一举动,无疑是当众宣告,这没爹没娘的小娃子已经是他家中一员。
  齐铁嘴摸出玉佩,蹲身慢慢的撅出个坑来,埋进脚下的泥土里。
  亲眼见着了,可以了。
  他抬起头来,张启山怀中的小娃子正望过来,伸手到这个方向,要齐铁嘴抱。
  齐铁嘴抬手,却是一个作别的手势。
  娃子懵懵懂懂的望着齐铁嘴。他分明是笑着的,小娃娃看在眼里,好像又见着那天晚上,摇曳灯烛下,他满脸的泪光。
  从今日起,长沙城九门老八,人间蒸发。
  娃子不见了齐铁嘴,着实闹了一阵。闹的张启山头疼,面对着咧大嘴哭的娃子,不知所措。
 

  这日,娃子依然咧大嘴,坐在张启山书桌沿嚎啕。后槽牙长出来,把一颗圆滚滚的物什顶的松动了,此时顺着他咧着的大嘴,晶莹的滚落出来,啪嗒一声掉到桌面。
  张启山拾起来,托在指尖仔细看了看。不是乳牙,是颗红豆。被口水浸泡的有些泛白发软,上面铁笔银钩刻着的字,模模糊糊,隐约可辨,‘张启山’。
   娃子止住了哭泣,抱着张启山的手来瞧新鲜,身子一扑,棉布睡衣里掉落出个晶莹剔透的玉佩,掉到地上,‘当’一声四分五裂。
   张启山蹲身下去,很轻易的拼作一块,样式熟悉,似乎是齐恒行冠礼那年,他送去的那块。
   时至今日,他终于从这碎玉块间,看出了齐铁嘴那几分不该有的心思。
   他心怀家国,眼望苍生,从未好好看过他。
   但就算看出来了,似乎也改变不了什么。该是这个结果,还是这个结果。不该在一起的,还是不能在一起。
   因为他是张启山。
   九门老大,长沙布防官张启山。
   他未必真正喜欢尹新月,只是合适二字,就够了。
   他们不合适。他是连天烽火中的亡命徒,满手鲜血的妄图撑起这倾颓乱世。齐铁嘴不一样。他有本事,也只想在这动荡的年月里偷得安闲一生。
   他连自己都未必保得全,更何况是他身边的算命先生。
   他没将他扯落这血腥冲天的红尘,委实幸事。
   世道不容人。
   合该错过。
   那天晚上,很久不曾做梦的张启山梦见订婚宴那天,最后一次见到齐恒的时候,很多当时不曾注意的细节,真真切切的浮现眼前。算命先生冻的嘶嘶呵呵,张嘴一团白气,正蹲在地上埋着什么东西。
   张启山就抱着娃子从礼台上下来,一弯腰,娃子去抢土里埋半截的玉佩,张启山就脱下自己礼服外套搭在他单薄的肩头,拢的严严实实。
   相视一笑。
   黄粱一梦三十年,军阀和算命先生就在梦中相守白头。
   醒来的时候,夜色空寂。娃子蜷在他胸口蹭了蹭,他抱在怀里转个身,也没看见那眼眶红通通的算命先生。
   岂敢再有奢求。
   张启山这个名字,能够被那人封存在长沙峥嵘的岁月里,就已经很足够。
   惟愿你性命无虞,衣食无忧,余生安度。
   然后把张启山忘了。
   好好的过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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