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新桑

饮酒看花,消遣岁月

【一八】醉红港

  和奇奇谈论的梗
 
  如果咱们小算命成黑道怂大佬,能是什么样子

  背景香港

  【青蟹:旧版港币十元;大金牛:港币一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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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三是和齐兴的一名打手。
  八尺男儿,筋骨强健,一顿饭能吃三个大海碗。时常穿着紧身工字背心,与一列与他旗鼓相当的八尺男儿们走街串巷,挨家拍门要债。很以胸前「和齐兴」的标志自豪。
  这是家放高利贷的公司。时值动荡社会,此类黑帮雨后春笋般茁壮起来,香港的天空阴云密布,他们不过是暗潮汹涌间挣扎的鱼群。
  只为了混口饭吃。
  可是阿三发现,他们已经要吃不上饭了。
  “老大……咱们是高利贷,不是福利院……”
  集市刚刚散尽,街头一片狼藉,买烟的寡妇跌坐一边哀哀哭泣,劣质高仿的香烟盒子踩在彪形大汉脚下,小小路口被这一伙八尺男儿围的是水泄不通。
  齐铁嘴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一屁股坐在那寡妇身前,就是不让开。
  “我不管,人家孤儿寡母的不容易,多宽限几天!”
  阿三挤开人群,举着账本,好声好气的和自家大佬打商量。“您看,您这个月已经宽限了……”裤袋里掏出根笔来,自第一个名字一路勾下去,到最后只剩寡妇这一家。八尺男儿鼻头一酸,差点落下眼泪。“咱是一笔账都没收回来啊……”
  齐铁嘴不吃这一套,他夺过账本,又翻开一页,兴致勃勃的指着最后一个名字。“这不还有一个吗!收他!”
  阿三看了一眼,很有些无地自容。“……他……兄弟们加一起打不过他一个……”
  齐铁嘴不信邪。旁边果栏顺了串葡萄,剥开皮喂进怀里的小娃子嘴里。“不就一穷学生吗?怕什么啊?你们是都没吃饱所以没劲儿吗?”
  他又剥一颗放自己嘴里,在阿三肩头擦净了手上的葡萄汁,字音饶有兴致的咬在唇齿间,清清楚楚念出来。“张启山……”食中二指在那人名字上豪气干云的一敲。“我亲自收!”
  “老大您三思啊……”汉子们一拥而上,七嘴八舌的劝阻开来,有几个甚至红了眼睛。
  “你看我这胳膊上拧脱臼的印儿……”
  “……我这脑袋挨一拳以后吐了三天三宿啊……”
  “老大,阿狗还在医院特护病房躺着呢!你忘了上次兄弟们凑钱买的果篮你给送过去的?”
  齐铁嘴皱眉,将怀中娃儿交回那寡妇手中,努力回想了一下,阿狗在病床上几乎是不成人形的模样出现在眼前,后颈陡然蹿起股凉意来。他抬脚踹开阿三,硬着头皮,嘴里开骂。“他娘的,一个个不长脑子的,硬拼不行,不会智取吗?”
  齐铁嘴是个不甚合格的黑帮老大。扎根在高利贷世家,他硬生生出淤泥而不染。鼻子上架着眼镜,手里随时捧着本书,黑衣黑裤的劲装让他穿出一股子书卷气,自小不爱舞刀弄枪,就好研究奇门遁甲。
  父亲撒手人寰之后,他接手了帮派,然后眼睁睁看着这生意日益惨淡下去。怪他,投错了胎。
  蹲在学校门口,齐铁嘴背靠着围墙,身边蹲着十五个彪形大汉,十六个人齐齐望着烤鹌鹑蛋的摊子咽口水。
  半个月没吃饱饭,那香味钻进鼻孔里,三十一只眼睛都在放蓝光。
  阿三匀出一只眼睛来观察校门口的动静,此时看到张启山夹在人流里出了校门,回手一掌把齐铁嘴推了出去。
  齐铁嘴当不当正不正的,以一个五体投地的姿势,扑住了张启山的鞋。
  张启山愕然一瞬,从齐铁嘴下巴颏下边抽脚出来,跨过人继续向前走。
  电光火石间,齐铁嘴在心里极迅速的将阿三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一遍,而后转身,一个熊扑抱住了张启山的大腿。嗓子眼里准备好了“礼义廉耻,阿弥陀佛,倚天射雕,笑林广记……”一门儿心思想说明白八个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一抬头,恰好对上张启山微微低垂的眼。天色将晚,学校旁边夜市摊子上点着灯火,那光线就错落在刀刻斧凿的眉眼间。齐铁嘴觉得心口扑通一声,就像在旧书店撞见了自己寻找好久的《易经》孤本。
  张了张嘴,发现肚子里打好的草稿一句都说不出来。
  去他妈的礼义廉耻。
  张启山见他瞠目痴神的不说话,弯腰托着他手臂拉起来,随手拍去他衣袍上灰尘印子,淡声开口。“有事?”
  齐铁嘴立在他身前,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的转头去看那帮小弟。却见一排壮年男子人手俩烤鹌鹑蛋,阿三遥遥望见他,挥舞着手中的木签子以示精神支援。
   齐铁嘴差点骂出声来。好嘛,这租子收不回来,哥儿几个就给鹌鹑蛋老板打工还债吧。
   张启山抬手拍了拍他的侧脸,几分不耐烦。
  “我我我……”齐铁嘴吓一跳,望着张启山磕巴半天,一把攥住他的手,指腹堂而皇之的顺着掌纹走下去,他低头凑上去仔细看。“兄台,我看你五官端正,印堂发黑,算个命吗?”
  “不必麻烦。”张启山抽出手来。“我的命是用来破的。”
  “哎哎哎我不要钱还不行吗……”齐铁嘴双手齐上,抱着他腕子就不撒手。
  晦暗光线里,他似乎看到张启山勾了嘴角。力道微微松懈,他在他眼前摊开手掌。“好。”
  齐铁嘴看了会儿他掌纹,十分认真的掐了手指,而后大骇。
  “兄台,这上边显示,你欠了高利贷。”
  张启山一愣。
  齐铁嘴摇头晃脑的继续道。“而且再不还的话,有十六个人将死于饥饿。”
  张启山嘴角一抽,裤袋里掏出张青蟹,拍进他手里。“我就剩这么多了。”
  “这不行啊……兄台……等会儿我……爷们儿……祖宗……”
  齐铁嘴一路缠着张启山回了家。
  堵在家门口,齐铁嘴露出虎牙,做出一副凶狠相。“我告诉你,张启山,今这钱你要是不还,我把你家底搬空!”
  张启山也不避讳,取出钥匙开了门,防盗铁门破旧斑驳,铁栏杆随着推动簌簌的掉落渣滓。
  客厅里空荡荡的,角落里放着个破破烂烂的床垫子,卧室里苍老的女声,有气无力的断续呻吟。
  张启山脱了鞋,在手提袋里翻出一盒药来,径自走进卧室。
  齐铁嘴环视了一圈,觉得仿佛见着了几只哭着跑出去的耗子。他迟疑了一下,随着张启山走了过去。只见轮椅上一年迈妇人,形容枯槁,被病痛折磨的只剩一把骨头。此时就将脸埋在张启山怀里,抑制不住的发着颤。
  几下安抚,张启山拆开药盒,低声哄她吃药。
  他转头看了一眼齐铁嘴,眼神平静,没有窘境曝露在人前的羞愧,也没有因为理由足够欠债而显出理所应当。
  他就这样望着他,依然是掌控全局的冷静。
  “钱,我会还的。”
  齐铁嘴扯了扯嘴角,第一次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厨房白炽灯老化,滋滋的电流声不绝于耳。惨淡的光线落下来,晦暗无比。
  齐铁嘴淘米,张启山升火。
  不多时,灶台上一锅稀粥咕嘟咕嘟冒起白气,米香氤氲。
  齐铁嘴将一碗粥狼吞虎咽的喝干净了,抹抹嘴,另盛了一碗端进卧室,一勺一勺吹凉了,慢慢喂进妇人嘴里。
  齐氏祖训有云:和岳母的关系得打好。
  张启山倚着门框,一言不发的望着他,面无表情,喜怒不辨。
  齐铁嘴从张家出来时,天已黑透。残星几点,路上无人。他一拍脑袋,连跑带跳的奔向学校。
  也不知道那帮智障玩意儿吃了多少串鹌鹑蛋。
  校门口人已散尽,开阔的平地,低垂的夜幕,一个摊位,一点灯火,很励志的发光发热。
  壮汉们席地而坐,身前散落着一地签子,打的饱嗝都是鹌鹑蛋和蒜蓉酱的味道。齐铁嘴叼着最后一串凉透了的鹌鹑蛋,将那张青蟹拍进老板手里。
  老板都快哭了。攥着钱,想发火。看着一地吃饱喝足的彪形大汉,腿打哆嗦。可又不想就这么走了,踌躇的推着车子,围着这堆人原地踏步。
  齐铁嘴签子一丢,拍着胸脯打包票。“等我们租子收上来,钱一分都不少你的。”
  他没食言,一个礼拜之后,带来一沓大金牛。抽一张交给鹌鹑蛋老板,他目光在人群中梭巡着,终于捕捉到了张启山的身影。
  人群间推推攘攘的挤过去,他满头是汗,将那一沓钱递过去。
  张启山没伸手,皱着眉看了一眼,很明确的告诉他。“我还不起。”
  “嗨,你就先用着,手头宽裕了再还,着什么急。”齐铁嘴一面说着,一面拉着他手,强硬的塞过去。
  张启山接了,而后抬起右手,指腹带着茧子,擦去他额角的汗珠。
  齐铁嘴僵了一僵,突然觉得一点都不累了。
  张启山用着齐铁嘴的钱,并不觉得踏实。他还记得,那伙人饿得眼睛放光,一看就是长期缺钱。飞来横财,怕是有灾。
   那晚惯常的喝完稀粥,待齐铁嘴走出张家,张启山披上外衣,悄无声息的跟了过去。
  齐铁嘴也不着急,散步一样的悠然,双手插着口袋,从荒无人烟的小路一直走到车水马龙的繁华地。
  霓虹碎光踩在脚下,张启山还是第一次认认真真的看齐铁嘴的背影。
  他脸是圆润的,身子却单薄。独自一人的时候,不像同他在一起时的插科打诨,抱怨连天。腰杆笔直,仿佛能够一肩扛起漆黑天幕。
  按摩房粉红色灯牌,暧昧光线散乱。衣着曝露鬼妹同黄绿发色烂仔打情骂俏,红灯区霓虹高照,夜色中的香港涂脂抹粉,一个眼神勾走旅人魂魄。
  张启山脸色突变,快步上前,欲拦到齐铁嘴身前。却只见他脚下一拐,春荣夜总会门前停下,熟捻的同门房打过招呼,自门后拿出一把小马扎,占据一个角落铺开黄绸,算命幡高高大大,随手支在墙角,埋头一蹲,十足算命先生模样。
   站台妹手中捏着几张青蟹,很习惯的围住这眉目清俊的算命先生,莺声燕语,纷纷求卦。
  齐铁嘴用小刀磨平龟甲断裂的边沿,嘴角笑意三分,不慌不忙的依次询问。掌间打火机蹿起蔚蓝火苗,他目光专注,烤的龟甲表面哔哔剥剥绽开,指腹摩挲过崩裂纹络,他温声给女孩子们解释个中玄机。
  张启山凝注良久,侧身靠了个隐蔽角落,安安静静的守着这算命的。红灯区秽乱,齐铁嘴生的好看,他不能放心。
  这么着过了几个月,齐铁嘴自以为天衣无缝。
  帮会里的兄弟吃上饱饭,张启山的母亲送去医院特护病房,和阿狗住在隔壁。他和张启山一道去探望时,正赌牌的阿狗打张启山进门就钻到床底下,好说歹说,抱着床脚不肯出来。
  齐铁嘴攒了些钱,不多,盘个铺子是够了。可他有些担忧,若离开这红灯区,客流量不充足,得不偿失。
  一连踌躇了几天,耽误出祸害来了。
  红灯区的姑娘们很信这个,是以本来就不止一家神棍在这里忽悠。齐铁嘴这么个清俊的人物来了,性子温和,卦象极准,很招姑娘们欢喜。其他神棍们很快就吃不上饭了。
  出头鸟未必被枪打,也可能是被同巢而居的鸟儿推下高枝。
  断我生路,该死。
  夜总会里出来一色黑衣黑裤马仔,个顶个的比和齐兴的兄弟块头大。为首汉子抱着把刀,佝偻着身子,很没耐烦的掀了掀眼皮,声音嘶哑,一听就是抽烟多年的嗓子。“齐铁嘴?”
  “不是我。”齐铁嘴腾的站起来,摊子也顾不上收拾,向后一蹦哒。“认错人了,他刚走,那边去了。”他向左一指。
  瞬息静默。
  他转头一瞧,指的方向是个死胡同。
  大汉抠了抠牙。
  “对,他翻墙走的。”齐铁嘴讪笑着步步后退,脚后跟突然碰上个人,登时吓的他嗷一嗓子蹦开,一身冷汗。
  张启山握住他腕子,向身后一推,筋骨极快的活络开,几乎能听见骨骼扭转的响动。“打给你兄弟们。”
  齐铁嘴心慌意乱应着声,上上下下摸手机。张启山回身,将自己的手机塞进他手里,低头飞快的在他唇上吻了一下。
  身后劲风至,刀刃劈头而来,他一矮身,飞起一脚,从极刁钻的角度踢中那人手腕。骨骼碎裂声中,刀片应声而落,他弯腰拾起,单手握了,抬手贯进一人胸口。刀刃贴着心脏擦过去,血液不曾喷射。一脚蹬上小腹,卷了刃的刀抽出来,反手一刀一个,血花四溅,均避开要害,不伤及性命。
  及至砍剩最后一人,张启山活动一下颈部肌肉,还未提步,胸口刀尖露出,不偏不倚贯穿心房,血红瞬息滴落,反射冷光。
  他未曾防着后背。
  他以为他身后只有那算命先生。
  为首的汉子微微眯眼,趁着他愣怔瞬息,拔出一小截,而后狠命掼到底。
  几乎同时,枪响轰然。
  汉子没了半个脑袋,天灵盖飞进夜总会的门,屋子里骤然响起破了音的尖叫。他身子站立了片刻,晃了晃,重重砸到地上,红白淋漓着迸溅到齐铁嘴手上,枪杆子上,脸孔上,惊惧而绝望的瞳孔收缩到极致,血花惨烈绽放。
  枪支脱手,他连滚带爬的将张启山揽进怀里,伸手去捂他心口不住渗落的血流,满面凄惶,像被驱赶到悬崖边上的幼兽。
  “张启山……”他小心翼翼的唤,不肯让他失去意识。
  全无反应。
  “张启山……张启山!……张启山!张启山!张启山!”他疯了一样的又抓又咬,在他耳边嘶吼着,一声比一声凄厉。
  张启山闷哼一声,微弱的转头,尽力去找聒噪的声源。唇片相撞,封的严严实实。
  而后他仰过头去,不像仰头,颈部肌肉完完全全的松弛,更像是泄尽了气。
 

 

  醒木一拍,齐铁嘴拱着手含着笑,一旁的阿三摘了脑袋上的鸭舌帽,挨个儿收听书钱。
  春荣夜总会被齐铁嘴盘了下来,跳钢管舞的小妹妹这两天处对象去了,阿三不知从哪儿弄来套长袍马褂给他披上,舞台上一桌一椅的摆放好,让他上去说书顶两天场子。
  他哪儿会这个,人山人海之前一坐,他咽了口唾沫,索性从十年前讲起,这一讲才发现,每一幕里,讲到最后,就只剩下一个人。
  那人西装外套搭在臂弯上,兴许是不惯这销金窟的闷热,衬衫扣子解至腰腹,胸口刀疤狰狞,随意倚在吧台上。
  齐铁嘴的目光隔空与他对视。
  然后恨恨的啐了一口。
  真他妈该死的性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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